访桥头二陈先生纪行
作者:TSANG
时间:2025年7月25日
因寻陈兆兰之故,有人告知陈兆兰(茂枝)为桥头人。向以为东江之桥头,尚疑桥头人何以到万顷沙耕沙?后醒觉桥头当为厚街桥头乡,即陈琏故乡是也。遂遍寻桥头《桥东族谱》,冀此确认陈兆兰故乡何处。幸得李先生君明所助,不仅惠赐前年重印之《桥东族谱》,更得以拜访桥头乡贤陈发枝、陈玉棠二先生。虽此行于访谈、族谱均无所得,所期再次落空,但也不无所获。二陈先生赠书数册,满载而归,心甚欢喜。又与君明先生遍访桥头各处古迹,更与二陈先生对谈,所获甚多。现将今日所见所闻所思,略纪如下:
7月24日上午,先往南城与李先生君明汇合,随后驱车莞城松柏街四巷,巷口对过有一高台,君明先生告之,此即张其淦之故居所在,松柏高街是也。张其淦为莞邑贤达,本篁溪人,择城西松柏山筑寓园,后居沪又有寓庐,故人称其寓荃,亦应其字豫泉故。寓园往昔有奇花异草,假山池沼,山顶有宜亭,可俯瞰全城,可谓绝伦。据闻此处后为有司所据,今已拆除,成为西城楼商业街一部分,商业街在2000年代曾繁荣异常,至今业已萧条,店铺几乎已悉数关停,不由令人感慨。
入巷进宅访陈先生发枝,入门有一小庭院,筑有假山,颇为精巧,惜已弃置。及入室,见先生卧居于大门左侧床榻之上,因其半身不遂之故。先生桥头新屋人,生于1938年,幼居桥头,为人聪慧(陈玉棠校长下午告知,十数年前曾有桥头九旬老教师告其曰,所教诸生以发枝至为聪明),后至莞中求学,考入华南工学院读书,为村中首位大学生。先生善工程制图(寓所即为其所设计),1964年毕业后分配至贵州某国企工作,不意1969年遭遇交通事故,致使下半身瘫痪。先生于1970至1978年间在东莞中医院疗养,留医期间倾其志于笔业,编撰词典历五年有余,并因此与东莞文史大家杨先生宝霖相识。1978年出院后,于街头摆摊绘炭笔画谋生,画工精湛(先生室内有一副炭笔画,所绘为1980年代《庐山恋》女主角,我初以为黑白照片,及知方赞叹),得以自食其力。千禧年始动笔,以幼年桥头乡事为原型,撰成章回体长篇小说《旱龙乡》,自是声名渐起,不仅因其文学价值,更因其励志事迹。先生笔耕不辍,在众乡贤支持下,又完成《琴轩集注释》《琴轩外传》等巨著,于乡邦文献文化之传承有大贡献。此后又以木鱼歌形式创作自传《茯苓集》,足见其对地方文学之醉心。
陈先生发枝事迹已如前述,为人亦甚为谦虚和蔼,遂已卧床数十载,发须皆白,但气色红润,声如洪钟,令人钦佩不已。先生坐于床榻,我与君明先生旁坐对谈,其间或谈及幼年乡间之事,或回忆壮年时期种种经历,或讨论文史相关内容,记忆与思路清晰,不假思索,一一对答如流。所惜先生居乡不数年,不曾听闻陈茂枝其人,惟谈及桥头有武状元陈元龙者,曾任广东塘务,先生认为所谓塘务者,即管理窦塘之官,实与沙田有关,但读者往往未曾留意。先生言陈元龙任塘务官,于沙田获利甚多,故得以回乡筑屋建祠。可见先生不止留心文学,于史学亦有所见。
曾按:陈先生发枝谈到陈元龙任广东塘务一事,不过陈元龙任职在乾隆时,万顷沙之开发则在道光时,时间相差甚远,料陈元龙于万顷沙之开发并无直接关系。此外,所谓塘务者,非窦塘之谓,当为汛塘也,其官职为提塘,主管驻地各汛,负责保障公文递送,与驿、台、站、铺等同为驿传。《清会典》载:(雍正六年)各省提塘,令该督抚于本省武进士及候补候选守备内,拣选家道殷实小心谨慎之人。陈元龙以武进士任广东塘务,是非常合理的。不过,由此可知塘务非管理沙田窦塘之官,但不排除与沙田之联系。不过陈先生发枝此观点确有启发,如宋史大家邓先生广铭所言,治史有四把钥匙——职官、地理、年代、目录,值得往后读书多加留心。
中午携君明先生车至桥头乡,走访乡内各处古迹。见节度陈公祠、通政陈公祠整葺一新、气象非凡,确实有大宗祠面貌,所惜已失原貌,旧碑记皆弃置于堂中,更将展板以板钉嵌入旧芳名录中,损毁乡贤名姓,不止买椟还珠,更有忘其根本之嫌。节度陈公祠内展有桥头乡史,存有陈发枝先生著述,通政陈公祠展有琴轩公事迹。至北社,于村头见榕树一株,有2004年所制铁牌注树龄152年,可知为1852年所植,又访南社天后宫,过南园公祠,祠内碑记已无存,至天后宫见内殿匾曰光绪甲申年秋七月,可知是1884年。联系村头树龄,大致可推测此处实际开村时间当在清道光年间,虽北社村内存有明宣德“父子褒封”牌坊,个人猜测当时此处实为旧村之外,清中期后人口日繁,故在此开设新村。其后又至塘面铁山公祠,仅余牌坊一座,似改革开放后翻新,但据说牌匾名为陈伯陶所书,牌坊后有民国建筑一座,未知其名。复向东北行数步,有庾峰家塾,大门紧闭未得入内。又至宁宇公祠,麻石牌匾残余有黄泥涂抹痕迹,看落款似为邹鲁所书,邹鲁为民国政府要员,曾任中山大学校长,如为其所书,则该匾颇具价值,但似乎不为人所知。过井头五和楼,可知为民国建筑,造型别致,但未详其由来。又见晚晴园,大门紧闭未得入内,有侨胞碑记,未知与新加坡晚晴园之联系。随后,驱车往桥头山庄访陈校长玉棠。
下午三时与君明先生往厚街桥头山庄,访陈校长玉棠。至宅,陈校长下楼相迎,甚是亲切。及见殿堂楼阁,琳琅满目,蔚为大观,陈校长名之铜鼓山房,以地处铜鼓山故。陈校长邀入茶室品茗对谈,其间夫人馈以乳源鲜桃,脆甜可口。陈校长文人雅士,素爱翰墨,以二王为宗,尤擅楹联,在邑有盛名,有大家风范,亦熟知本土掌故,多为幼年间所耳闻。我因学识浅薄,不通书画格律,唯独对掌故饶有兴致,略记如下:
一、剪纸成兵诬作反:桥头陈氏有四轩——琴轩、梅轩、兰轩、桂轩,陈校长即为梅轩后人。陈校长自述幼闻梅轩后人素不与白沙郑氏往来,因白沙郑氏贪墨有恶名,且郑瑜曾构陷梅轩公房后人。梅轩之后数世,有祖名白毛公者,以其发须素白之故。公尚武,善剪纸人纸马为戏,皆藏于匣中。某日出,过祠边塘面见有鱼浮头致意,如是数次,甚为之奇。又数日,白毛公之母焚其纸人纸马,弃灰于塘中。不意上有所感,皆化为真兵马,惊动地方。郑瑜以此构陷白毛公有反意,遂引官兵捕白毛公。公策马出,至一处名大松头,公拴马步行,往深溪山方向,即今大岭山也,藏于石洞内。郑瑜及官兵至见马,郑告知马识主人,可随马寻人,果获白毛公于石洞内,将其弑于深溪。自是桥头陈氏梅轩后人不与白沙郑氏往来,每年必往大松头祭祀先祖,皆因白毛公之故。
二、无名不可写字:清代桥头陈氏有廉泉公者,为秀才,擅书法,铁山公祠匾即为其所书。据闻鳌台书院匾额先为廉泉公所题,后又用陈伯陶所题字。有人语廉泉公,公感慨:无名不可写字,陈伯陶为探花,我为秀才,故如此也。
三、塘面公祠多怪名:桥头宗祠现存有节度陈公祠、通政陈公祠、南园公祠、铁山公祠、宁宇公祠等。节度陈公祠,乡人多以“大宗”称之。铁山公祠、宁宇公祠两间为塘面之宗祠,据老人所述,往昔塘面尚有公祠数间且其名独特,如石桥公祠、见崩公祠、树尾公祠,现皆已拆除。祠名为何如此奇怪,据老人所述,乃因塘面过去有黎姓人杂居于此,为将其族人驱离此处,故修筑祠堂命名时,专以针对其黎姓与“犁”同音故,使其处处不顺意,后黎姓人果迁出桥头。
四、柳堤桥畔成佳联:往昔桥头凤山下有寺临水而筑,寺前有堤,垂柳成行,风景怡人,对岸即为珊美乡。珊美方生素与该寺方丈交好,一日相邀夜游,方丈触景生情,得上联“柳堤风掩月”,言风吹柳枝,月色斑斓之景致,方生沉吟未决,至仙桥边,观桥下水波,见云景倒映,水光粼粼,遂得下联“桥畔水流云”。两人相视而笑,无意间月下偶的佳联传世。
曾按:故事自有传说成分,不可全作真实,动人心扉之余,故事背后亦有值得玩味之处。走访桥头时,留意到全乡坐东朝西,西侧略高,似倚山而筑,东侧三面环水,全村呈两圆相交,环水而筑,水塘非自然天成,有人工痕迹,山水相形,似有拱卫全村之貌。再联系白沙郑氏逆水流龟堡,亦是四面环水,有防御之功能。华南各乡历来因土地开发等故,宗族械斗之事不可胜记,已有不少研究论文。此处白毛公故事,若进一步了解,或可揭开往昔桥头与白沙两族往事,并藉此管窥地方社会之结构过程。
曾再按:与李先生君明行走期间,留意到宁宇公祠并非气派,但匾额竟为邹鲁所提。邹为国民党元老,曾任中山大学校长,是民国要人,能为此公祠题字,实属蹊跷。此事亦竟然不为乡人所知,也未记载于《全粤村情》《厚街镇志》等书中,想来应当于匾额上的斑斑泥迹不无关系。如能进一步考证宁宇公祠建筑时间、何人倡建,想来可以揭开邹鲁题字之原因,亦可为桥头村更添一处名迹。
曾又按:陈校长提及桥头对开有凤山,昔日凤山顶亦有天后宫,其楹联甚佳:“凤岭接当山,宝座森然临北极;狮洋环福地,恩波浩荡遍南溟。”陈校长疑此处“凤山”所接“当山”为何处,陈发枝先生《旱龙乡》作湖北武当山,以天后为道教神祇之故。我与君明先生初意测或为虚指,我归家翻检宣统《东莞县志》,虎门大小横档岛,志书中写作“横当山”,《清史纪事本末》亦作“横当山”,卷四十四载:(林则徐)于虎门横当山各海口添列礮位。横当山(横档岛)去桥头西南数里,扼珠江口之要,恰与下联狮子洋亦有相对应之处,故此处“当山”亦有可能指“横当山”。
是以为纪。七月二十四日夜成文,是夜陈校长来信纠谬数处,二十五日上午又再修改。